商景兰:末世中金童玉女的爱情

商景兰:末世中金童玉女的爱情

01

万历四十八年(1620),商府有女初长成。商景兰,字媚生,吏部尚书商周祚的长女。这一年,她十六岁,秀外慧中,已是当地颇有名的闺秀诗人。

《美人春睡》

倦落银钿七宝床,流苏帐暖麝兰香。

花魂颠倒方无主,最苦鸡声促晓光。

七宝床,流苏帐,麝兰香,都是闺中景物,贵族少女商景兰待字闺中时,也难免有寻常女儿之态,在旖旎又有些单调的闺阁时光中,时时沉湎于爱情幻想,想象未来夫君的模样。

商家长辈已为商景兰物色好了未来夫君的人选,即年长她两岁的祁彪佳。祁氏来自绍兴山阴梅墅的仕宦之家祁家,此家族亦为当地望族,与商府可谓门当户对。祁彪佳本人风姿儒雅,时谓“少年美姿容”,又才华横溢,聪颖过人,17岁便在浙江乡试中,一举高中为举人。

才子佳人,又都来自书香门第,相同的阶层,近似的爱好,种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使这对小夫妻婚后毫无沟通障碍,相反“闺门相随”,琴瑟和鸣,不久便获得了时人“金童玉女”的赞誉。应也是新婚生活让祁彪佳的身心无比安稳,雍容闲适,所以状态极佳,不久天启二年(1622)的科考中,他高中三甲进士。

从此,祁彪佳步入仕途,开始了自己的宦海生涯,辗转各地为官,官职亦随着朝廷政治风向的变幻,时起时落。大多数时候,商景兰都伴其左右。每有闲暇,夫妻俩一起出游,登山望月,临轩戏水,斗诗煮茶,尽享清欢。凡此种种,夫妻生活的温馨日常都被祁彪佳写进了日记中。

随着婚姻生活的展开,夫妻俩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儿女们的陆续加入,家庭生活愈发丰富热闹。终其一生,祁彪佳都未纳妾,他的孩子们都为商景兰所出。这在他所属的阶层,是极为罕见的。仅从这一点,便可推测出夫妻俩的伉俪情深。

婚后第十五年,祁彪佳携妻外出游历,偶然发现了一个叫寓山的地方,夫妻俩对此地一见倾心,计划在此修建一所园子。经过三年呕心沥血的精心打造,寓园终于完工,该园倾注了祁彪佳毕生的美学追求以及他对生活对爱的美好愿景。因此寓园一经人知,便立即受到文化界人士的追捧,与名士钱谦益的拂水山庄、吴伟业的梅村别墅、张岱祖上的砎园等一道成为驰名江南的名园。

商景兰:末世中金童玉女的爱情

寓园第一次的开园日,选在了商景兰的生日这天。寓园高朋满座,烟花璀璨,丝竹之音响彻夜空。梨园女子那清丽婉转的嗓音,吟唱着那个时代最后的繁华和商景兰夫妻俩神仙眷侣般的美满爱情。想象当时的情形,当商景兰在锦绣无端的热闹中捕捉到丈夫的眼睛,此时两人虽已成婚近二十载,祁彪佳看妻子的目光依旧深挚和暖,俨然新婚之初。

此时商景兰不过三十出头,为人妻,为人母,现在又是寓园的女主人。在她能想见的未来,生日夜的寓园雅集,当是今后余生的日常。如若她曾在心中许下了生日愿望,那无疑是:与祁彪佳厮守寓园,携手到老。

这一年是1638年,距大明王朝的覆顶之灾仅六年之遥。

02

1644年正月,正是俗话所言“新年新气象”的时节,大明王朝的气数却已走到了尽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称王,国号大顺,正月初八,他挥师渡黄河,出兵北京,两个多月后,兵临紫禁城。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身殉社稷。王朝二百七十六年国祚至此结束。

王朝最后几年,朝政乌烟瘴气,腐坏之极,祁彪佳不愿与尸位素餐者为伍,数度告假回乡,与商景兰隐居寓园,过着“与内子闲坐梅花船”这般不问世事的生活。他原本也以为自己的悠悠余生就在这寓园雅集中了,可当他获知崇祯帝以身殉国这一消息时,儒家传统深入他骨血的君臣之道,再不能令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偷来的“岁月静好”了。

此时,南京临时政府弘光朝廷已经建立,誓在齐聚人心,挥师北伐。祁彪佳在出山为弘光朝廷效力和隐居乡里两者间“彷徨彻夜”,最终,臣子之道战胜了他对妻儿的依恋,他决意入朝。商景兰虽然心中万分不舍和不安,但男人自有男人的担当,她也只能强咽这份牵挂。

王朝巨轮已没,临时组建的弘光朝廷人员参差,不过一帮乌合之众,祁彪佳目睹各种官场现形记,灰心、失望,愤懑交织。1645年初夏,满洲铁骑一路南下,攻破南京,弘光朝廷鸟兽散。大明前朝旧臣,有的选择继续战斗,有的选择隐居,有的选择追随新朝。依祁彪佳的内心,他无疑想选择隐居,毕竟寓园和妻儿才是他毕生心之所系。但新王朝容不下他这个简单的梦想。

商景兰:末世中金童玉女的爱情

六月下旬,清朝下诏,征祁彪佳等人入朝就职,局势一下变得危殆。如若抗旨,势必牵连祁氏满门,可做一个变节者,投靠新朝,祁彪佳誓难从命。数日来,祁彪佳思前想后、焦灼无比,他眷念妻儿,眷念寓园风月和这人世间的美好,但最终,他只有一个方法来保全他所珍视的一切,那便是:死。

自与贤妻结发之后,未尝有一恶语相加,即仰事俯育,莫不和蔼周祥。如汝贤淑,真世所罕有也。我不幸值此变故,至于分手,实为痛心,但为臣尽忠,不得不尔。贤妻须万分节爱忍痛,勉自调理,使身体强健,可以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则我虽死犹生矣……

作为丈夫,祁彪佳所有的不舍和无奈,都写进了这封《别妻室书》。他还在遗言里絮絮交代了许多家务琐细的处理,他深知他死后,商景兰将作为未亡人独存于这乱世,独撑祁家门户,独自抚育他们的儿女,他深知他将人生绝大的痛苦留给了妻子,但,为保家族平安,为保自己一世清誉,他,不得不死。

这年闰六月初五,祁彪佳自沉于寓园湖中。

《悼亡》(其一)

商景兰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望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作为祁氏未亡人,这是商景兰在江南遗民群体中享誉最高的一首诗。祁公舍生守节,以身殉明,这种富有政治象征的死亡,不再只是祁氏家门的事,所以商景兰在表达自己的哀痛时,必须斟字酌句,拿捏好分寸,维护亡夫的政治形象。

可在那样的朝代更迭的乱世,有多少男人像祁公这样被迫守节自裁,留下商景兰这样的女人,独立撑持家族的绵延。谁能够留意她们的伤痛呢?

“公自成千古”、“君臣原大节”,这是祁彪佳的人生写照,而商景兰的只能是“吾犹恋一生”、“儿女亦人情”,在儒家传统的观照中,这两种境界无疑是前者宏大后者微末。但当商景兰在诗中将这一大一小两种境界并置,她流露出的情绪不止有伤痛,也有一份不合时宜的悲愤。

商景兰:末世中金童玉女的爱情

03

亡者已逝,生者既然必须活着,就当尽力追寻活着的意义,只是从此以后,忧伤将会是商景兰余生的底色。少女时代《美人春睡》那般娇憨无忧的闺阁女儿情态,已埋进过去时光,经历命运与时代的拨弄,她历尽沧桑,成为独撑门户、不敢倒下的祁氏未亡人。

《中秋泛舟(其一)》

秋光何事月朦胧,玉露澄澄散碧空。

野外香飘丹桂影,芙蓉分出满江红。

光阴流逝,中秋月圆,丝毫不会为人间悲欢所动。经过二十五年美好得像幻梦的婚姻生活,商静兰从此要开始适应每一个没有祁彪佳的中秋。

月光朦胧,玉露澄空,皎皎月色下,桂树树影婆娑,桂香馥郁热烈,芙蓉花色浓艳,满满地铺在湖面,连湖水也被映照得红光潋滟,有一种“满江红”的喜庆,可这天地万物的没心没肺,只能越发衬托出诗人的孤凄心境。

斯人已逝,天人相隔,人间再也不会有团圆。

《过河渚登幻影楼哭夫子》

久厌尘嚣避世荣,一丘恬淡寄余生。

当时同调人何处,今夕伤怀泪独倾。

几负竹窗清月影,更惭花坞绕莺声。

岂知共结烟霞志,总付千秋别鹤情。

祁彪佳离开的日子里,商景兰主持中馈,敬老抚幼,尽全力履行着亡夫的托付。在日常操劳之余,她还会精心打理寓园,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的景致,都是祁彪佳生前精心设计,凝结着亡夫的心血,她舍不得让它们就此荒芜。

可即便她坚强如斯,在人前强颜欢笑,每当独处,独自面对寓园中他们曾携手共度美好时光的那些景致,内心仍会被孤清吞噬。竹窗月影,花坞莺声,如今都只能伴她在朦胧泪光中独自入眠。

大梦三生,一朝梦醒,余生只剩回忆与苍凉。

十年的苦苦撑持后,商家儿女均已成人,陆续成家,再生儿育女,变成蓬蓬勃勃一大家子,商景兰作为寡母独育二子四女的艰难已经远去了。作为一家之长,她成了远近受人尊重的商夫人。

顺治十一年(1654)十月,值商景兰五十岁生日,儿女们为感念母亲多年来的辛劳,在寓园为她举办了生日宴会。佳客云集,熙来攘往,彩衣纷纭,灯笼高悬,丝竹之音响彻寓园上空,这大约是祁彪佳离开这些年后寓园第一次举行如此盛大的宴会。商景兰在长诗《五十自叙》的前半部分,细述了这种盛况,但此时此刻,她别有一番情怀。

《五十自叙(节选)》

凤凰不得偶,孤莺久无色。

连理一以分,清池难比翼。

不见日月颓,山川皆改易。

……

行乐虽及时, 避难须俭德。

我家忠孝门, 举动为世则。

行当立清标, 繁华非所识。

事事法先型, 处身如安宅。

读书成大儒, 我复何促剌。

在儿女们,他们是要通过这种仪式表达他们对母亲的感激之情,但看在商景兰眼里,眼前的这些繁华、热闹与当年何其相似,只是人丛中再也没有丈夫的目光追随着她,可她知道,丈夫一直在天上看着她。这些年来,她谨守门户,护长爱幼,完成了丈夫的遗愿,《五十自叙》中,处处充盈着长者对晚辈的谆谆教诲,却也有万千感慨,她知道自己是可以有几分骄傲的,因为她功德圆满了。

商景兰:末世中金童玉女的爱情

04

可是命运的拨弄并未就此停歇。

接下来的二十余年中,商景兰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相继离世。在送走丈夫十数年后,商景兰又一次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以至她忍不住发出“未亡人不幸至此”的泣血之喟。

幸好还有寓园。守着寓园,成了商景兰最后的心灵慰藉。

在撑持门户、主持中馈的这几十年中,商景兰利用闲暇,以寓园为中心,以夫家、娘家的女眷为主,逐渐营造出了自己的文学部落。这些热爱诗词的女性中,许多都与商景兰有着相似的人生际遇。

依古老的传统,她们是三从四德的化身,本该隐藏在男人身后,淡泊一生,默默无闻,但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在山河易主的巨大劫难面前,家中的男人陆续倒下,她们不同程度的承担着至亲离世的伤痛与撑持门户的责任,顽强的将大历史从不曾关注的“烟火日常”稳稳向前推进。

为了缓和内心的悲痛,与命运和解,她们纷纷走向了文学,在每一个孤清的漫漫长夜,用诗词为自己疗愈。

商景兰:末世中金童玉女的爱情

现在,她们集结在寓园,填词作赋,吟咏人间草木,四季流转,春雨冬雪,还有她们的逝水年华。

但这个文学圈并不是封闭的,不是一群忧伤女性的顾影自怜。多年来,商景兰不停在寓园举办各类诗歌雅宴,接纳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学爱好者,不论男女。

《赠闺塾师黄媛介》

门锁蓬莱十载居,何期千里觏云裾。

才华直接班姬后,风雅平欺左氏余。

八体临池争幼妇,千言作赋拟相如。

今朝把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

明末著名的女诗人黄媛介,一生都在巡游的路上,她依靠做闺塾师、写诗卖画来养家糊口。某一年,她来到了寓园,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商景兰在诗中对她的才华、勇气和“男性化的自由”,给予了激赏。这份欣赏中或也藏有几分遗憾,她的一生从寓园的童话开始,却也终生囿于这份童话,困守寓园,从来不曾有机会像黄媛介,访名山大川,交八方朋友,来去自由。

但,也只能遗憾而已。在那个改天换地的动荡时代,能活下来已是万分艰难的事,谁又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1676年,商景兰去世,享年72岁。寓园的景致再没人来打理,那些诗词雅宴也没人来主持,寓园就此荒芜。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那些美好的、伤痛的、遗憾的故事,慢慢消逝在苍茫的时光隧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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