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一位凭一首诗爆红一千多年的诗人、官员,生卒年不详,大约生活在唐玄宗意气风发的开元初年,至唐代宗血战卫国后的大历末年。生在一个由盛转衰的时代,终身壮志未酬的张继,如流星般划过历史的天空,将他的故事藏在了避难苏州的枫桥之夜里。
第一次到苏州的朋友们,必去的一个景点可能就是寒山寺。通常知道寒山寺大名的人,均是通过那首家喻户晓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诗在中国流传甚广,连垂髫儿童都能背诵。而在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小学生们个个也能背诵《枫桥夜泊》,据晚清著名学者俞樾记载,“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造庐来见,见则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国三尺之童,无不能诵是诗者。”因而日本的文人一到中国,总会提出想拜访苏州的寒山寺。
苏州寒山寺
与诗本身的知名程度相比,《枫桥夜泊》的作者张继则显得没有那么出名。正史关于张继的记载只有《新唐书·艺文志》中的寥寥数语:“字懿孙,襄州人。大历末,检校祠部员外郎,分掌财赋于洪州。”而其后的评传汇编集《唐才子传》,称张继“博览有识,好谈论,知治体,亦尝领郡,辄有政声”,意思是他颇有才华,在唐代为官一方,略有官声。至当代,学者傅璇琮先生曾在《唐代诗人丛考·张继考》中,根据同时期与张继交好诗人的记载,又对张继的事迹做了一些考证,但未能确定《枫桥夜泊》具体的写作时间。于是这位谜一般的诗人,在中唐的诗坛上单薄地走了一遭,只拥有这一首千古流传的诗,可谓“孤篇横绝”。
实际上,张继在苏州留下的诗篇,除了《枫桥夜泊》外,还有一首上元二年(761)所作的《阊门即事》:“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国力下降,连世代耕田的农民都被招募上战场了。张继在苏州的阊门登城远望,只见本应是万顷良田的土地上,却长满了春草,清明时节已过,也没有多少人家升起炊烟。连苏州最为繁华的阊门一带都如此萧条,遑论其他地方了,诗人心中的悲凉溢于言表。
(清)徐扬《姑苏繁华图》中的阊门一带
这种悲凉的情绪与《枫桥夜泊》这首诗一脉相承。在安史之乱后的至德初年(756-758),据傅璇琮考证,张继曾避难江南,诗人夜闻寒山寺钟声的时间应当也相差不多。是夜月色如霜,远处传来阵阵乌啼。个人的命运已经如暴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但更重要的是国家的未来又在何方?正当诗人心中充满迷茫之时,寒山寺的钟声敲响了。诗人再无法抑制心中翻涌的情绪,提笔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名篇。
民国时期的枫桥,1926年
据南宋《吴郡志》记载,枫桥“在阊门外九里,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虽然这座桥成名已久,但在张继写作《枫桥夜泊》之后,历代诗人题咏枫桥乃至咏寒山寺的诗句,似乎总不能脱出张继的窠臼。无论是吴文英《荔枝香近》的“夜吟敲落霜红,船傍枫桥系”,陆游《宿枫桥》的“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还是王士禛《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二首》的“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都恍恍惚惚带着些张继的影子。
枫桥上览寒山寺,1943年
而历代唐诗选本的不断选录,也扩大了《枫桥夜泊》的知名度。早在唐代大历十四年(779)高仲武选编的《中兴间气集》中,就已经把张继《枫桥夜泊》收录在内,但那时的题目为《夜泊松江》,高仲武评价他“为文不雕自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而《中兴间气集》一共才选编了唐肃宗、代宗两朝二十六名诗人的诗,可见《枫桥夜泊》一诗的经典程度。
《四部丛刊初编》影印《中兴间气集》,收入《夜泊松江》一诗
在高氏《中兴间气集》之后,比较有影响的唐诗选本也大多选录了这首诗,如高棅《唐诗品汇》、唐汝询《唐诗解》、王尧衢《唐诗合解》、沈德潜《唐诗别裁》、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乃至当今学者葛兆光的《唐诗选注》等。
在读者的时间、学养、阅读量都有限的情况下,名家唐诗选本的导向作用,无疑是巨大的。而日本人可能也是通过名家唐诗选本,了解到《枫桥夜泊》这首诗,了解到寒山寺和枫桥的夜半钟声。此外,日本遣唐使、留学生等人漂洋过海到中国学习,心中难免思念故土,不时涌动着羁旅之思,恰巧与张继在《枫桥夜泊》中表露的情感相契合,更加增添了日本人对这首诗的喜爱。
然而,很多人并不满意这样平淡的解读,而是为中国的寒山寺和日本编织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南宋)马远《寒山子图》,故宫博物院藏
据说,寒山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初名“妙利普明塔院”,唐代高僧寒山、拾得二人来此修行,寺名才因此改为“寒山寺”。一天,寒山寺前突然飘来了一口钟口朝上的大钟,僧人们想尽各种办法,想把大钟挪走,钟却丝毫不动。正在大家束手无策的当儿,只见拾得从竹园中拔起一竿青竹,轻轻一点,跳进巨钟里,那钟便又开始缓缓升天飞行。拾得于是就坐在大钟里到了日本,开始在日本传播佛学和中国文化。
因为有这个美丽的传说故事在,日本东京附近的青梅山上也建起了一座寒山寺,并构筑了钟楼与枫桥。日本民间还有传闻,聆听寒山寺的钟声能扫除所有的烦恼,迎来崭新的一年。因此,每年除夕都有许多日本人来到苏州寒山寺,只为聆听新年的钟声。
日本东京青梅山上的寒山寺
实际上,张继听到的寒山寺钟声,与我们现在听到的钟声,早已不是一口钟敲出的了。寒山寺经唐宋元明几代数次毁建,寺钟也几经更迭,知名的共有三口。最著名者是张继听到的那口唐钟,据传最终湮没于日本。日本汉学家股野琢所著《苇杭游记》就记载,古钟“后转归我富山县某寺,寺僧当铸造大钟,投之炉中以充其用云。”其次是明代嘉靖年间寒山寺僧重铸的巨钟,后“钟遇倭变,销为炮。”第三口钟保存至今,为清代光绪年间江苏巡抚陈夔龙所督造。
但最牵动人心的还是第一口唐钟的命运。清末,一位名叫山田润的日本僧人就已经在关心此事,他下定决心要寻回流落在日本的寒山古钟,并改名为“山田寒山”以坚定信念。然而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寻回一口失落已久的古钟谈何容易,山田寒山百般寻找仍一无所获。最后,他募集资金仿铸了两口较小的铜钟:一口留在日本馆山寺,一口赠予中国寒山寺以示歉意。或许,就如股野琢在一百多年前所记载的那样,唐钟再也不会出现了。
寒山寺钟
从张继生活的唐大历年间算起,到今天已经是一千多年。诗人早已去世,而《枫桥夜泊》中描绘的古寺、古桥乃至寺钟也早已不是原物。唯有《枫桥夜泊》流传后世,牵荡着历代文人的羁旅之思与家国情怀。
作为官员的张继是不幸的,他出身“累代词伯”的书香世家,人过中年时进士及第,但其后仕途一直不顺。在五言绝句《感怀》中他写道,“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因为在长安城里不攀附权贵,一直壮志未酬。据《新唐书·艺文志》记载,张继在“大历末,检校祠部员外郎,分掌财赋于洪州”,最终履职的级别为从六品,相当于今天主管财政的处级干部。
寒山寺《枫桥夜泊》诗碑,由清代学者俞樾书写
而作为诗人的张继又是幸运的,多少人想名垂青史而不得,而他却因为姑苏城外一个晚上失眠的感悟,在群星闪耀的大唐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如今,寒山寺为其诗作立碑,海内外的粉丝们也年年来听寒山寺的钟声,这或许就是跨越时空的最佳共鸣与告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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