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第31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郑全在古装戏越剧《唐琬》中塑造的唐琬艺术形象,不禁拍案叫好。
《唐琬》以南宋著名诗人陆游与妻子唐琬那段流传千年的“钗头凤”故事为背景,以唐琬的细腻心理变化为主线,讲述了陆游与唐琬之间的爱情悲剧。该剧由戏曲文学家王仁杰编剧、导演徐春兰执导、福建芳华越剧团演出。在其他关于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题材的戏曲作品中,似乎都理所当然地将陆游作为第一主角。王仁杰则不然,他以《唐琬》为剧名,显然就是要另辟蹊径,将笔力聚焦于为唐琬画像、立传,在舞台上浓墨重彩地写出陆游留下的千古绝唱《钗头凤》中奇女子唐琬的精神境界和人性深度。导演徐春兰心有灵犀,对个中真谛一触即通。独具思想发现与审美慧眼的一剧之本,和总体驾驭精神轨迹与人物塑造上息息相通的导演艺术这两条,为郑全在越剧舞台上精雕细琢塑造好“这一个”唐琬形象,奠定了坚实基础,铺平了成功道路。
但这绝不是说剧作的优秀和导演的高明,就完全决定了戏曲演员塑造人物艺术形象的成功;而是说,郑全饰唐琬令人耳目一新,离不开剧作的文学基础和导演的总体把握。更值得一提的是,郑全塑造“这一个”唐琬背后是越剧艺术传承的努力。熟知郑全艺术生涯的人都晓她立志继承张(云霞)派,而张云霞从小学京剧余(叔岩)须生戏,开始即注重刻画角色的性格,后转行越剧,师从袁(雪芬)派,戏路开阔,擅长从深切的生活感受出发去体验角色性格,表演精准细腻,尤其是常常能在同类型角色和相仿的戏剧情境中,以独特的思想发现和美学发现,做到同中见异地塑造人物个性。其唱腔用真假嗓结合发音,既从袁派脱胎而出,又兼蓄傅(全香)派所长,广汲京昆剧种滋养,兼容整合,声情并茂,清丽委婉,成为越剧史上难能可贵的张派。只可惜,恐怕正因越剧张派表演、唱腔均难度较大,故后继乏人。而郑全之可贵,正在她酷爱张派艺术,勇于知难而上,坚持守正创新,在传承弘扬越剧艺术上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明乎此,再来鉴赏郑全在《唐琬》中精心塑造的“这一个”唐琬形象,就更能体味真切、知晓个中美妙了。
且看,在序曲“东风白絮悲唐琬,岂独伤心是放翁”的合唱声中,唐琬亮相,于山阴鉴湖之畔的渡口与陆游惜别,此时的她,还“不信天无怜悯意,不信薄幸是诗人”。但“今日里一声棒喝遭遗弃”却成了严酷的现实。她只能坚韧乐观地把这“不幸中权为大幸脱藩篱”,坦言“何惧这参商两地暂分离”,并期盼“有情他日重相聚”,发誓“等你无尽期!”这是一位何等纯情、何等隐忍、何等坚强、何等忠贞的女性啊!面对陆游一方面仰天长叹“从今后谁共读书说痛史,漫将梅树写新章?小楼谁共听春雨?分茶谁共在晴窗?谁把菊花为菊枕,吩咐诗人入梦乡?”另一方面又俯首认命“怨我难违慈母命,则做了千秋薄幸负心郎!”郑全通过她的精心设计、细腻演唱,把唐琬此时此境的心理变化、情感轨迹,表现得丝丝入扣、淋漓尽致。
第二章描写离别两年后,唐琬寄人篱下,在赵家花厅“把琴台当作了望夫台”,通过《菊枕》尽情抒发对陆游的思念深情:“这枕囊唤回十载温馨梦,也教我伤透了心断尽了肠。”郑全唱至此,声泪俱下,动人心扉。但传来陆游另娶王家小姐的讯息时,唐琬心碎梦灭:“十年情百世恩尽付东流,爱与恨悲与欢一笔都勾。”这是抗争、愤怒、批判,是一位反封建包办婚姻女性的呐喊。“道一声多保重慨然分手,且拭了眼底泪收拾从头。”这是真情、宽容、坚强,是这位反封建女性斗士的勇敢抉择。应当说,王仁杰写得好,郑成唱得好,把剧中唐琬的复杂情感和心态层次分明地揭示了出来。
第三章令浓郁的悲剧氛围骤添了讽刺喜剧的意味,这便是重阳节赵家洞房撒帐人角色的出现这神来一笔。为了抗争,也为了自尊,唐琬毅然决然地“央媒自嫁”,与同郡士人赵士程结婚。撒帐人一句妙言“红丝一带捆鸳鸯,两个新人上墓场”,石破天惊,遭众人非议后,撒帐人戏曰:我可是有执照、有高级职称的!现代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不是有“小蜜二奶伴身旁,家花不如野花香”吗?也许有人会诘问,这完全是当代语言呀,哪里是南宋人的话?是的,这正是中华戏曲常有的一种打通历史与现实的有喜剧意味的“穿越”审美,是戏曲“趣味”和“情趣”的所在和优势之一。正是靠这段戏谑色彩的戏垫底,才使得郑全饰演的唐琬下面这段话字字铿锵,犹如匕首投枪:“务观呀务观,你是自许上马击强胡,下马草军书,报国情怀,溢于笔端,却呵护不了你结发的妻,忍叫她寄人篱下,红叶飘单……”郑全的念白,抑扬顿挫,余音绕梁。
第四章写8年后唐琬与陆游的沈园重逢,这自然是全剧的高潮,也是千古名篇《钗头凤》的诞生。郑全的演唱,令“这一个”唐琬的形象得以完成。“乍以为引刃已断旧情丝,孰能料东君无主运乖戾,偏叫沈园又破题!揪心一曲钗头凤,惊觉了原来你痴我亦痴。”郑全把唐琬独特的人生况味唱出了哲理意味。是的,一个“痴”字,耐人深思,它照应着那千古绝唱中的“错”与“莫”——“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首届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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