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24日,是朱令49岁的生日。
1995年清华大学女生朱令被投毒铊,中毒剂量令检测专家震惊,因误诊延误了治疗时机,造成终身残疾。至今,“朱令案”仍由于证据不足而未能告破。
朱令的生命始于11月24日,厄运却也是从这一日开始。
1994年11月24日,朱令突然腹痛,几天时间里头发全部脱落。次年3月,相似的症状再次迅猛袭来,之后52天里,她的生命被迅速被榨干。
21岁朱令的大好青春被暴力碾碎,塞进了一个残疾的身体里——铊中毒损伤不可逆转,朱令的智力、视觉、机体和语言功能都没有得到恢复,留下永久的严重后遗症。目前,49岁的朱令的生活仍然无法自理,智力只相当于7岁的儿童。
幸而,她从未被社会遗忘。每隔一段时间朱令案情就会被重新提起——人们遗憾她的才华与美丽,伤感她的不幸,佩服她与父母的坚强和生命力。
即将迈入新的一岁,朱令仍然坚强地活着。
时间之于朱令
在朱令和她家人的世界里,日子是一张张训练表格。
早上6:30起床,朱令会在保姆的帮助下刷牙洗脸穿衣小便,8点开始接受训练——练习坐,练习站,练习蹬腿动作,做脑部电磁刺激——午饭和午睡后,是第二轮的蹬腿练习和康复,各种运动一直持续到17:30吃晚饭。
19点,朱令会迎来自己的娱乐时间。保姆帮她把身体擦拭干净后,朱令会双手拉住两侧的床杆坐在床上,收听床头电视节目;
21点父母会帮她消毒,在喉部接入呼吸机防止她半夜窒息;
21:30睡觉,凌晨0:30和3:00,保姆会帮助她翻一下身,以防夜里发生危险。
这便是朱令一天的生活。
在家人和医生的精心护理之下,朱令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三年来,连感冒都没得过一次,虽然喝水依旧困难,但她的饭菜不再需要捣碎再喂,馒头也可以自己拿着吃了。
这与最初刚中毒时天天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身体虚弱的朱令对比,已然是天壤之别。与之前报道中说的“体重一百多公斤,身体浮肿”的她比起来,如今健康也干净的她更是让人欣慰,甚至充满希望。
能恢复到这样的程度,朱令的父母朱明新和吴承之十分欣慰。
1995年之后,朱令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无论是身体的清洁,大小便乃至生理期的清理,包括各种肢体练习,二十多年来都是两位老人亲力亲为。
吴承之经历过一次朱令吸氧不稳定的情况,这给他造成了很大的恐惧:“如果当时我打一会儿瞌睡,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出院后,年近古稀的夫妻两人以午饭是换班时间,一人守一半时间,一守就是十多年。
朱令刚醒的那几年,时不时会给父母带来一些希望的火花,有时会突然想到一些人或东西,有时会猛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但这样的瞬间总是稍纵即逝,再找回这种感觉可能需要几个月,或者几年。
朱令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奔向痊愈,很多时候是螺旋下降的。至于痊愈,夫妻俩早已不敢奢望。
这些年来,围绕在朱令身边的志愿者、亲朋好友很多,几乎没人能承受这份心理崩溃——现实不是童话,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并不一定会有圆满结局。
但朱令的父母极少表现出异样情绪,他们只是淡然、隐忍地陪伴着,陪着女儿治疗,陪着她经历时好时坏的健康。
两位老人陪生病朱令的时间,已经比陪伴健康朱令的时间更长了。
他们逐渐大胆了一些。由于器官严重受损,朱令吃东西时很容易发生食物进入气管,进而导致肺部感染而危及生命,很长一段时间里医生不让她吃饭,夫妻俩就偷偷把蔬菜、主食打成糊,小心翼翼地喂给女儿。
知道朱令爱吃甜食,夫妻俩就“机智”地想了个办法——先让女儿吃点降血糖药,再让她吃蛋糕等甜品。“她的生活品质已经太低了,不想让她连吃饭这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朱令的朋友王晓丽说,“朱令活的每一天都是她的父母为她注入生命。”
“(她的父母)24小时看护她,不可能真的安枕无忧地睡觉,因为万一氧气没戴好,或者有痰卡住了,可能因为一口痰就出意外了。她父母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也没吃过正常的饭。”
这一家人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他们也有和普通家庭一样的温馨瞬间。
有一次,吴叔叔午饭时忙着和王晓丽谈话,朱令在一旁吃醋,捅她爸爸说:“你,到,底,是,谁,的,爸爸?你,是,我,的,爸爸!”
病房里,时常有幽默和笑声。医生问,"什么动物叫得最响?"朱令说,"什么动物都没有我爸爸叫得响。"医生和爸爸都笑了,朱令也咧开了嘴。
一桩悬案
让我们把记忆拉回到1994年的清华大学。
事实上,早在9月,朱令的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她的眼睛突然出现暂时性失明,随后几天视力模糊不清,隔了一段时间,又同样发作一次。但两次去医院检查都没有查出病因。
直到11月24日,她21岁生日当天。朱令的爸爸吴承之去清华大学给她庆生,点餐时朱令突然开始肚子疼,难受到什么也吃不下。
12月5日,疼痛从朱令的肚子蔓延到腹、腰、四肢关节,12月8日,她已经疼到吃不下饭,头发大把大把脱落。但距离演出只有三天了,她硬扛了下来。
12月11日,在北京音乐厅,朱令不仅合奏了多个曲目,还独奏了《广陵散》。演出结束后,民乐队的成员在清华南门的一家小餐馆庆祝,他们事后回忆,发现朱令没能参加。“之后才知道朱令当时已经3天没吃饭,完全靠意志完成的演奏。”
担心学业的朱令还在为考试担忧,排练占用了太多时间,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她还没有做准备。第二天肚子疼得厉害,朱令决定回家。
1994年12月23日,朱令住进了医院消化内科,但因为担心考试和功课,病情稍有好转,朱令便要求出院。到家后疼痛依旧存在,但头发已经长出来了一点,身体正在逐渐恢复。
谁都没想到第二次不适,来得那么快那么迅猛。开学没几天,她再次感到身体不适。”这次是全身都疼,特别是脚,碰到脚趾头她都疼得受不了,连被子都不能盖。”
朱令曾经忙碌多彩的大学生活就此画上了休止符,她每天在宿舍床上半躺着静养,但疼痛却并没有因此减轻。
3月7日下午,朱令不得已回家,当天晚上朱令“疼得无法忍受”。
3月9日,朱令父母带着她挂了神经内科,专家李舜伟告诉朱明新,朱令的症状“太像60年代清华大学的一例铊盐中毒病例了”,写下:高度怀疑是轻金属中毒,如铊、铍等,请劳卫所张寿林所长、丁茂柏等教授会诊。”
这是“铊”这个生僻字,以及其所代表的金属元素第一次出现在朱令的诊断文本中。可惜,当时欠缺相关治疗经验,中毒的可能性被排除了。
自此,朱令再也没有恢复健康,整个人在灭顶的痛苦中急速枯萎下来。她的初高中同学贝志诚去医院看望她时,被朱令毫无生气的模样震惊到:
“那个我们熟悉的美丽、活泼、多才多艺的朱令,头发全秃,全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昏迷不醒。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双腿发软,想跑又跑不动。”
1995年,在当时还算新生事物的互联网,救了朱令一命。
朱令的同学贝志诚和其他朋友们一起去医院探望她,看到朱令痛苦的模样和一旁憔悴焦急的朱令父母,他们想要做点什么帮帮这个小家庭。
“好像有一个叫什么Internet的东西,可以和全世界联络。”
贝志诚向朱令的父母要了医院诊断书,做了翻译,通过互联网把朱令的病情发给全世界医生诊断。信发出后,10天内收到18个国家的专家回信1635封,约30%认定是铊中毒——
铊这种重金属元素,曾是老鼠药的主要成分,它的化合物无色无味,极易溶于水,对人体有剧毒,中毒的症状包括四肢剧痛、严重腹痛、脱发等等,对大脑和视网膜损害极大。
每一条都和朱令的病状相符。
1995年4月28日,朱令父母搜集了朱令皮肤、指甲、此前脱落的长发等样本,送到医学专家陈震阳的实验室,结果是惊人的:朱令体内的铊含量在1个致死量以上。
这之后的故事几乎没有悬念了,1995年5月5日,医院终采用普鲁士蓝为朱令口服解毒,朱令从死亡线拉了回来。
讽刺的是,朱令在治疗前期花费了近50多万元,但真正能拯救她性命的,不过是4元一支的普鲁士蓝。
服药后的朱令身体指标变化的抛物线很漂亮—开始时降的很快,后来越来越慢,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陈震阳不断给朱令的父母打气,但他清楚铊中毒是一种非常痛苦的体验,即使获救也会对大脑、神经系统、视神经的损害是极大且不可逆的,没有人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自杀,朱令大概率是被投毒的。
朱令病变成了朱令案,轰动一时。
但调查取证时发现,现场已经被严重破坏,朱令所在的宿舍发生盗窃事件,朱令日常的洗漱用品被洗劫一空,最有力的证据没有了,朱令案至今悬而未决。
风暴中心的朱令,在半年后醒了。她双眼全盲,下肢瘫痪,语言几乎不复存在。她的生命得以保存,却永远丧失了曾经的灵动和美好。
离开的和留下的
朱令之所以让人一直惦念,不只是因为凶手还未归案,还有世人对朱令这个人的敬佩。
按之前采访过朱令的记者的话说,那是一种“生命之美”。
朱令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朱令学习自律,一路保送到高中。进了清华,她成绩也始终名列前茅。
她对乐器有着浓厚的兴趣,自小学习古琴的她进入清华学生乐团民乐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小镲和中阮,成为中阮首席,一举成为乐队不可缺少的骨干。
她还是北京市游泳二级运动员。
中毒那年,她在学德语,准备辅修清华的德语双学位,希望以后去德国留学。
回忆起朱令,朱明新和吴承之语气里满是自豪和骄傲:“家长会我去什么事都没有,成绩一公布,她差不多都是前几名。开完会就走,老师也不会点名让我留下来。”
有主见又上进,长得也漂亮,朱令的同班同学陈鹏曾把王菲错认成朱令,他说,“她的美是自外及内的,是全方位的,迄今为止,我还未曾见过如此优秀的人。”
朱令的个性和生命力,在1994年“十二·九”演出中也展现地淋漓尽致。
当时的她,身体已经被折磨到痛苦不堪,但她坚持演奏完了,有人曾形容这首曲子“有着雷霆之声,矛戈纵横之感”,这是朱令自选,且一直想要表演的曲目。
一位民乐团的成员曾在天涯论坛发布过一篇名为《往事悠悠》的文章。她回忆起当时的朱令:“那时的她,留着清爽帅气的短发,身着淡乳色的运动服,身材结实高大,脸上挂着自信而轻松的笑容,健康而漂亮。”
朱令案让人叹息的地方,也在这里。
她的不幸引发的不只是叹息,这是一个特别热爱生命、有能力探索生命、展现生命之美的人遭遇不幸,这个不幸将一个本该发光,注定闪光的人,一把拽进了黑暗和不堪里。
1995年末,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朱令,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吵着要看书,但其实铊中毒已经严重损毁了她的视神经;她记忆经常回到大学时代,突然觉得该去实验室做实验了。
她的生命脆弱到经受不住一场小感冒。肺功能在逐步萎缩,晚上要吸氧,要定时吸痰。小脑萎缩之后,她的平衡功能、吞咽、控制口水的能力都不行了。
有一次朱令妈妈和朱令聊天说到她的同学大都到了国外,朱令特别不理解地问:“他们为什么都出国了?”朱明新解释说,“因为你生病了,要不你也可以出去。”
朱令情绪突然失控,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怎么会这样?真是莫名其妙,活见鬼了!我不想活了”。
好友王晓丽说:“我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感觉她已经不是朱令了,完全是另一个人,我认为‘她’不能代表朱令,这就是一个残留了一些朱令的灵魂的一个人。”
也正是这些残留的朱令的灵魂,让朱令一次又一次挺过了难关。
2000年左右有记者到朱家采访,父母提到朱令特别喜欢马齿笕,这种花虽普通但生命力很顽强,掐下一截儿插到土里,只要稍有滋润仍能存活。朱令也拥有着如此坚强的生命力。
多年来,朱令就是在训练中度过,她进行上下肢康复训练、咽喉部电刺激和雾化。痛苦从她的面部、毛囊挣扎而出。有记者如此形容朱令的训练过程:“她看起来惊恐畏惧,让人不忍看下去。”
只会坐起来几分钟,汗水就会浸湿几张纸巾,很多次她痛哭到说不想再做了,但还是会继续。父亲吴承之为这样的女儿自豪。“后来可以坐半个小时了”
朱令也残留了一些她以前的智慧,能让人感觉到她灵光一现的地方。即使没有办法看书,她经常听新闻,听音乐,这是她10多年来收获最多快乐的东西,有时听到古琴声还会评价:“他弹得不好,意境不够”。
朱令和她的父母一样,沉默地、坚定地适应着这20多年来的自己。
她难吐出二氧化碳,因此晚上睡觉必须整夜戴着呼吸机。体检时医生发现,朱令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异常高,普通人在这种浓度下会昏迷不醒,而朱令的身体已经有了适应性。
从1994年至今,朱令无数次被推进ICU,又一次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朱令活着,就是生命的胜利。
痛苦与悲剧,尊严与体面
所有来看望朱令一家的人都有一种共鸣:这个三口之家,在巨大的痛苦和悲剧面前,一直维持着尊严和体面。
不怨不愤,不卑不亢,他们一家人就这样地继续生活着。
很多人还不知道,朱令中毒并不是这对夫妻第一次经历人生重创。
这个家庭在几年前的春天就被命运欺凌过一次——她们的女儿吴今,已经考上了北大,却在野三坡郊游中坠崖身亡——那年朱令在读初三。网上一篇名为《朱令家庭小传》的文章这样描述姐妹俩:
“姐姐更漂亮一点,妹妹身材高一点,两人各有千秋,都是人见人爱的女孩儿……至今我还记得当年到她们家玩,姐俩在一个钢琴上合奏的样子。当时演奏的曲子是小猫小狗圆舞曲,曲风诙谐幽默,那时他们一家人充满了欢笑,是令人神往的美满家庭。”
这原本是多么美满的一家人。父母经过校园恋情后走入婚姻。姐姐因为出生时只有五斤,所以取了谐音名字“吴今”。而妹妹朱令,则是随母姓,开始的名字是朱玲,为了让两人看上去更像姐妹,就改成了“朱令”。
朱令醒过来时,妈妈朱明新没有想象中那么热烈和狂喜,反而是一种阅尽千帆的平静:“朱令是一点点醒过来的,今天会眨眼了,明天会流泪了;最后她完全醒过来的时候,我没有兴奋,只有欣慰。”
这个家庭,默契又迅速地形成一种新氛围:不要再想朱令中毒前的日子了。房间里,朱令过去的照片早就被收了起来,他们也尽量不给朱令播放她以前喜欢的音乐,怕徒增伤悲。
在这个高知家庭里,尊严和体面很重要。
有一次有媒体拍摄朱令做康复的样子,疼痛难捱的朱令把爸爸吴承之的衣服拉裂了,吴承之立刻让摄影师不要拍。“叔叔不是怕自己出丑,更主要是要抱有尊严和体面。”
但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事情,老两口也会尽全力。朱令当年在宣武医院住院,有个康复大夫想用朱令做一个教材,讲如何让病人站起来。朱明新犹豫过后还是同意了。
她不想让人拍这样的朱令,但她也想朱令已经成这样了,还能为人类,为康复事业做点事,她愿意,相信朱令也愿意的。
汶川地震时,朱明新用朱令的名字捐了钱。她想告诉大家,朱令还活着,有情感、有尊严地活着。
之前,朱令的家里、病房总是迎来一批又一批的人,有媒体,有志愿者,有各路亲朋好友。
2013年住进疗养院后,朱令的生活和医疗有了更多的保障,志愿者们来得少了。在这里,她的名字被改为"吴令"。为了接受疗养的安排,朱令一家做出的承诺是保持沉默,不再接受媒体采访了。
热闹如人潮,匆匆而来,匆匆散去。
这些年里,朱令的身体状况一直稳定,父母却在不可避免地老去,甚至一度在鬼门关徘徊。
这些年里,父亲吴承之突发过肠梗阻,进行了小肠切除和肛瘘手术。后来右肾又长了大囊肿,突然急性药物过敏,全身疱疹水肿,连续十来天高烧不退。
妈妈朱明新则是进行了腮腺肿瘤摘除手术和白内障手术。更早时候,2004年,妈妈在护理朱令的时候太过疲惫,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后来摔到地上,造成颅骨骨折,颅脑血管出血。
朱明新和吴承之说开始注意自己的饮食,希望尽量能活得久一点“要是我们不在了,朱令该怎么办呐!”
有一次,朱令清醒地对爸爸说,“如果你不管我,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这个三口之家像是一个铁三角,谁都不敢倒下,谁也不忍倒下。他们还在等待正义的到来,还在互相扶持走过一年又一年。
明天,这一家三口大概会和以前一样,带着朱令训练,然后围坐在病床前喂朱令吃下一块无糖蛋糕,庆祝新一岁。
你我或许没法做什么,但可以记住朱令的49年,同时送出我们的祝愿:
朱令,祝你新的一岁,能够快乐,依旧安康。
参考资料:
《朱令四十五年 》李佳佳著,春山出版社
朱令生日快乐 (2022.11),华霖救助基金,2022-11-20
《朱令的十二年》纪录片 中央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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