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经历过的那些地震作文

那些年,我经历过的那些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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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山写过一篇关于日本海啸的文章《2011年日本震区行:樱花还是开了》,最令人难忘的一句话是某个日本大姐淡淡地笑着,说“海啸虽然来过,但樱花还是开啦。”

那些年,我经历过的那些地震

离开灾区,在仙台拍到了盛开的樱花 photo by 王小山

这句话也适用于四川人吧,昨天晚上四川宜宾长宁的六级地震,居然还有人发了这样的话:地震大省要有骨气,七级以下不要开腔……

我想并不是说大家不尊重那些伤亡的人,只想单独拎出来说一点:可能四川人对地震真的有点麻木了,既然天灾人祸不可避免,那不如“淡然”一些面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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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四川自贡,那里也是地震多发带。很久远的记忆,头一秒钟还站着和老爸说话,突然就天旋地转,那个时候年龄太小了,依稀记得有段时间地震过于频繁,以至于政府号召大家在空旷平坦的地方搭建了很多地震棚,小孩子没有亲眼见证过伤亡,都觉得睡帐篷是件好玩的事情。偶尔睡着了,大地摇来摇去,居然像个摇篮一样有助于睡眠。

当然大人们也会压低了嗓门,给我们讲很多从前的大地震,比如唐山大地震、四川松潘地震,他们说最可怕的地震是大地裂开,整座城市被淹没其中……只有这些时候,身为孩子的我们才隐约感觉到了大自然的神秘不可测,但是很快,依然会在大人们的麻将声中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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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号,我作为《体育画报》的记者在准备奥运会的采访,那天坐出租车回家,听说四川发生了大地震,因为连北京都有震感,大家都猜测这次地震小不了。

第二天一早,就听说同事关军已经前往四川了,那个时候各种消息传来,说是去汶川的路都断了,完全得不到一点消息。这种危险的气氛下,同事像描述一个英雄传说:“关军说,如果他家里人打电话来报社,就说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不关《体育画报》的事……”

19号这一天,坏消息越来越多,四川人的热血沸腾了,我也申请前往四川采访,而且打听下来,据说位于山脚下的北川才是受损最严重,偏偏媒体去得最少的,于是我们几个都决定,去北川!

从北京飞到成都,从成都前往绵阳,一路都很顺畅,在成都和绵阳遇到几位朋友,听说我们要去灾区,都很支持,尊敬的目光也让人很是惭愧。

没想到从绵阳到北川县城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们自己开车+步行+搭乘货车,直到下午才来到北川中学。

路太难走了,后来我看到自己记录下来的那段话是:我记者生涯最难忘的采访之一就是去采访北川地震,因为生平第一次真正直面大面积的死亡场面,那也是我人生当中最为惊惧的一次采访。

那些年,我经历过的那些地震

照片上的我在一辆军用大卡车上,头发上是汗和尘土,尽管戴着口罩,也能闻到腐臭的味道,我自以为是地判断那辆车也许拉过尸体,而那个味道自从就成了我脑海中地震的味道,灾难的味道。

不知道我们怎么浑身是泥地抵达北川的。几座高山包围,县城几乎是处于峡谷之间,就像“包饺子”一样,谷底离山顶大约二三百米,要进入县城,实际上还要经过几道七拐八弯的山路,几道几十米高的小山坡。所谓的县城,就是三四米宽的街道,街道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随处散落的各种物品和尸体。在街道的左边,是一条一百来米宽的河流,部分河道已经被山上滑落的泥石流阻塞了,去过北川县的人口中的讲述,和现在的景象相比,只能用天堂和地狱来形容。

从中学去县城所经过的短短的山路上,四处可见疯狂的泥石流,还有不知道从何而降的巨石,石头大得可以补天,汽车从旁经过,像是随时会被轻轻辗过,碎成粉末。

而进入北川县城之后,沿途不断见到解放军、武警、消防队员,以及医护人员和平民,至少有近二万人,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我和同事文涛、郑福利、李志刚各分东西,独立寻找新闻线索去了,当我由干涸的河道进入县城中心的时候,这里刚刚进入尸体高度腐烂的时期,消毒水根本不足以掩盖住漫天的尸臭。

整个北川县城变成废墟,看着那高高的碎砖组成的十几米高的建筑堆,可以想像还有多少条生命在下面,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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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摄的北川县城:房屋坍塌,城不为城

没想到更大的考验在后面,徒步在北川县城采访的时候,上万人还在嗟息和感叹之时,突然之间,身旁的武警战士突然把手中挖人的铁锹一扔,夺路狂奔。有人大喊:洪水来了!!大灾难带给人最大的影响就是对外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转瞬之间武警战士、记者、幸存者,上万人都以夺命的姿态狂奔,挤拥在一起……

脑海一片空白,恐惧慌乱的人们把身上所有负重的东西扔下,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跳入河道,向山下的方向跑去。

经受过灾难的幸存者是最为恐慌的一群人,不由分说,你推我搡,根本不顾崴脚的危险就跳下河道,这种龙卷风般的狂流几乎要把我推入危险的境地,因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我,几乎是被狂躁的人群向前推进的。

“不要再挤了”,我用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句,哪有人由得我!恰好此时,有一两个战士挺身而出,站在河道下方,扶着每个需要跳下来的老弱病残。也多亏了他们,挡住了我有可能被摔倒践踏的命运。

我记得采访过的好些人都描述过5·18当天的状况,在他们的回忆里,“天一瞬间就黑了,心沉到底,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

那种类似末日的暗黑气息掩藏于每一片废墟里,那一瞬间有什么在身后紧紧追赶,却无论如何也加速不了,腿特别沉。还有战士在人群中高喊:“别慌,慢慢来!”突然就有别的救援人员以惊人的速度从身边跑狂飙而过,一边还大声地吆喝着:“快跑,再快点,洪水决堤,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于是,上万人的浪潮不听向前涌动着,越跑越觉得精疲力尽,越跑越觉得所有人都跑在前面,而穷追不舍的危险就在身后紧紧追赶。跑慢一步,都不会再有机会和世界说再见!巨大的恐惧感扼住了我的喉咙,使我口干舌燥,苦不堪言。

跑动之中,飞起来的灰尘让人几近窒息,不知道已经跑了几分钟,那条上山的路越走越远,越走人越多,天地为刀俎,我为蝼蚁,跑上山的一瞬间,我和几乎每个跑上山的人一样,以崩溃般的姿式就地瘫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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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万人逃离有可能发生的堰塞湖灾难时我抓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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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个胆小懦弱的平凡之躯,正如那一刻,我连普通的控制身体都无能为力。 然后才开始后怕地想起,我的三位同事呢?他们不会还没离开县城吧?赶紧掏出手机,却只打通文涛的电话,说他还在北川中学采访,为他放下心之余又为打不通电话的另两位同事担忧,马上拔打后方的电话——最让人着急的是,这种关键时刻,两个领导都没有接电话!!

电话铃终于响了,听到嘈杂的来自人间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在表达些什么,可能我是在告诉他们,手机快没电了,请后方赶紧保持与他们的联络,直到打通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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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我与《体育画报》的同事们在北川

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有没有任何消息!毕竟在这里的山上也不是安全之策,于是慢慢地往回走着,就在此时,摄影记者郑福利突然出现不远处的一处废墟旁,他脸色煞白,呼吸困难,一言不发。

郑福利是《体育画报》唯一的摄影记者,细长的身材总让人为他担忧。从北川中学分别之后,他就遇到了从前上海的摄影同事,几个人一讨论,就走向了县城的深处。

尽管这次地震牵涉到如此多人性化的东西,但后方领导早就喊出话来,希望我们采访的题材尽量往体育方面的东西靠,在他精确的指导之下,福利四处寻找合适的题材,不知不觉一个人走向了长途汽车站。

从满地狼藉的东西看来,那场地震是生活当中一件实在惊心动魄的插曲,靠着栏杆有一锅面,像这座县城一样打翻在地,和着泥土,成为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就在那座车站,福利发现“迎奥运,平安行”的大幅标语,他想绕开去拍一张,空气中有种奇怪的氛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而这车站有些过于安静。

体育摄影记者有个好习惯,拍东西往后退的时候会稍微回望一下,正打算拉开视角往后挪的时候,福利扭头一看,一双惊骇的眼睛就对视着他,像是接受不了这地球末日般的景象而眼珠暴突。

他这才发现,这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车站,原本以为是杂物满地,实际上随处都暗藏着尸体。一股寒意自背后升起,福利说那一刻,他彻底感觉到了什么叫做鬼城。

这种极度的惊吓使他毛骨悚然,就在此时上万人的逃亡更加剧了这种紧张情绪,福利只觉得背包重如泰山,压得几近不能呼吸。可他还不能像别人那样丢掉所携带的东西,这个背包是他吃饭的家伙,重达二十来斤。他加入到逃难的大军中去,再也未能有任何的时间去卸下背包,或者把背包整理到舒服的背负姿势。

而另一名同事李志刚在自己的讲述当中,把当天下午的经历称之为“神奇”。

上午11点左右当他进入县城时,沿着县城的惟一街道向内穿行,边走边了解情况,希望发现一些线索。

由于深入县城深处,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偶尔见到匆匆往回撤的人,他也没有在意——县城内估计至少有二万余人呢。

大概下午三点左右,他突然发现几百米外的一队消防官员在快速往回去的方向奔跑,他的第一反应是,可能在废墟里又发现了幸存者,他们是赶去救人了。仅仅几分钟时间,消防员们就消失在狭小的街道中。

李志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往四周一看,眼睛能看到的方圆几百米处已经见不到一个活人了,他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肯定出大事了。

他立刻夺命狂奔,为了跑得快、呼吸畅通,他拽掉了口罩,顾不上周围刺鼻的尸臭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脱离这里。他跑的速度很快,用他的话形容已经是极限了,但跑了七八百米,还是没有见到一个活着的人,开始进来时路边成群结队的解放军官兵,此刻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影。他的脑海里立刻判断出,可能是要发洪水了——如果是地震,找处没有建筑的地方还是相当安全的,根本不用夺命狂奔。只有洪水,才会万人空城。洪水、地震、尸体、周遭见不到自己之外的活人,几大恐怖同时笼罩在李志刚的心头。

跑的过程中,李志刚甚至一直不敢回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直到跑了近三里路后,才终于见到第一个活人,一名负责断后收容的消防员。消防员问他:后面还有没有人了?这时李志刚才敢回头,他俩一看,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们一起赶紧跑。不过心情比刚才独跑要放松一些了。当他此时打开了手机(进来时为省电关机了),没过多久,接到了主编魏寒枫打来的电话,他边跑边说了三句话:“1、我正在逃命;2、你有没有给我买保险(逃跑过程中想到了老婆);3、为节省体力,我挂电话了。”此后跑了不久,感觉身上的背包越来越重了(有食品、水、采访工具、药品等近十斤重),他赶紧花了几十秒种时间,迅速将不重要东西排空。同时,给文涛打了电话,询问他们的状况。

就这样,除了文涛之外,我们三个进入北川县城的记者终于在山坡上汇合了,惊魂未定,用劫后余生的目光打量着彼此。其后,我们返回住地,开始打听这次大逃亡的原因。据可靠消息说是新华社稍早报导,北川县夹在两山之间的海子湖水位急速上升,洪水随时可能发生,因此紧急通知救灾人员火速撤离。

那些年,我经历过的那些地震

那些年,我经历过的那些地震

我拍摄的绵阳地震收容点,大家在寻找亲人的消息

凌晨一点多又发生了余震,我们没有人能睡得着,我裹了床被子躲进了洗手间,据说李志刚还需要通过不停地洗衣服来缓解紧张情绪。

很多年以后的我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迹,但是每每回过头去想想当时经历的每一分钟,都能记起在生死之间呼吸清晰可闻的时刻,那种生命微茫、不知所终、被恐惧感扼住喉咙的感觉,此时没有群体之分,我们和那些身受不幸的同类一样,为贴近死神而惶恐,被这世界无情的力量挤压蹂躏,不论男女老少,贫富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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