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的穿着,安顺的吃喝”。安顺是个爱吃、会吃、喜好研究吃的地方,这里美食多元丰富,酸甜苦辣咸每种口味都有。赠君一份食单,享最真安顺乡土滋味。
爆炒鳝鱼
近读一文,详述淮扬菜,排在首位者,曰:软兜长鱼。作为淮扬菜中之最负盛名者,此菜此前我亦素有耳闻;但读了文章才知道,它另有一个身份,乃七十二年前开国宴之第一道热菜。
长鱼是淮、扬一带的称呼,更普遍的叫法,是鳝鱼。因其腹作黄色,故又有俗名曰黄鳝,吾乡安顺亦以此称之。鳝鱼极似水蛇,古人亦常以蛇鳝并称,弄得我一直以来都误认为其系爬行动物;后来读闲书才知道,其实是一种无鳞鱼,准确的说法,是合鳃鱼目合鳃鱼科黄鳝属动物。此物各地皆有生产,从湖、河、池塘到稻田与沟渠,分布广泛。捕捉鳝鱼之法甚多,有用手入洞直捉者,有以勾挂饵钓者,有用竹编鳝笼安者,安顺人统称曰“捅”,过程皆有趣,然亦讲功夫。
作为国宴菜的软兜长鱼,巍巍煌煌,其味非我等所能品评;不过淮、扬一带善烹鳝鱼,则早有记载。
清代徐珂《清稗类钞》中有云:
同、光间,淮安多名庖,治鳝尤有名,胜于扬州之厨人,且能以全席之肴,皆以鳝为之,多者可致几十品。盘也、碟也,所盛皆鳝也。而味各不同,谓之全鳝席。
对于僻处西南山区的安顺而言,鳝鱼本不易得,全鳝席显然过于奢侈,超出本地厨师与食客的想象。且费心费力做全席,实际效果怎么样?我虽无缘品尝,但很认同著名美食家梁实秋先生的观点:“全鳝席当然也是类似的做法。这是噱头,知味者恐怕未必以为然,因为吃东西如配方,也要君臣佐使,搭配平衡。”
不过一席之中,总有几道是有代表性的。对此,《清稗类钞》另有记载:
淮安庖人之治馔,以煼炒著。其于鳝,普通之制法有三。一曰虎尾,专取尾之长及寸者,去其尖,加酱油调食之。二曰软兜,专用脊,俟油沸于锅,投入之,似煮似炒。三曰小鱼,则以其肠及血,煮之使熟,临食则调以酱油。
汪曾祺先生在《鱼我所欲也》一文中则记:
淮安人能做全鳝席,一桌子菜,全是鳝鱼。除了烤鳝背、炝虎尾等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烧。鳝鱼烫熟切丝再炒,叫作“软兜”;生炒叫炒脆鳝。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更粗的鳝段叫“焖张飞”。制鳝鱼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后撒胡椒,不厌其多。
两段记载都提到的做法,是虎尾和软兜。其味若何,且看看梁实秋先生的品鉴报告:
淮扬馆子也善作鳝鱼,其中“炝虎尾”一色极为佳美。把鳝鱼切成四五寸长的宽条,像老虎尾巴一样,上略宽,下尖细,如果全是截自鳝鱼尾巴,则更妙。以沸汤煮熟之后即捞起,一条条的在碗内排列整齐,浇上预先备好麻油酱油料酒的汤汁,冷却后,再洒上大量的捣碎了的蒜(不是蒜泥)。宜冷食。样子有一点吓人,但是味美。至于炒鳝糊,或加粉丝垫底名之为软兜带粉。那鳝鱼虽名为炒,却不是生炒,是煮熟之后再炒,已经十分油腻。上桌之后侍者还要手持一只又黑又脏的搪瓷碗(希望不是漱口杯),浇上一股子沸开的油,咝啦一声,油直冒泡,然后就有热心人用筷子乱搅拌一阵,还有热心人猛撒胡椒粉。那鳝鱼当中时常羼上大量笋丝茭白丝之类,有喧宾夺主之势。
两菜一褒一贬。贬者不用多说,记得当年读到“猛撒胡椒粉”这几个字,即大摇其头,明显涉嫌抢味。至于梁先生所褒者,我亦有疑问,鳝鱼本身有腥味,须趁热吃,冷食如何避其腥而显其鲜呢?限于游历,时至今日,其惑未解。
不过我自己吃到淮扬馆子做的鳝鱼,留下的印象,却非以上这些。
2000年中秋前后,我因事赴江苏公干,赶到同属淮扬菜发源地之一的扬州时,正值晚饭时间,接待我们的当地人找了一家不起眼却颇清爽的馆子。菜上来,多雅致,最吸人眼球者,除了此前未领略过的大闸蟹外,就数一大盘鳝鱼。鳝呈长段,整齐码在盘中,汁水浸润下,乌光烁亮,极为诱人。主人殷勤,给我们每人拈了一段。我轻咬一口,细嫩鲜滑,心里先赞了一声,正待放口细嚼时,牙齿忽被硬物抵住。略加查看才发现,这鳝鱼居然没有剔骨!
我很反对烹制鳝鱼不剔骨。盖因鳝鱼肉质细嫩,正合轻嚼细抿;做鳝鱼不剔骨,不但给口腔增加负担,分心品尝,且拖延进食时间,一大段鳝鱼在嘴里慢慢剔下骨来,不免鲜度随温度齐降,风味尽失矣。
那晚正是这样。好不容易才啃完主人家拈的一大段鳝鱼,正待腾出碗来,好好品品大闸蟹,却郁闷发现,蟹都凉了。
好在次日吃的早茶和中餐确实不错,无负淮扬菜美名。此后我再未到过扬州,希望那晚的鳝鱼只是个案。
同为美食之都的成都,亦善于烹制鳝鱼,且都是剔了骨的。传播最广者,是著名川菜毛血旺。此菜原料随馆子而异,丰俭不一;讲究些的,大都放有鳝鱼。我亦吃过多家,味道有优有劣,不过总体觉得,此菜口味较重,且原料实在太多,鳝鱼掺杂其中,显不出本身的鲜香,反而不如不放。
我比较欣赏的,是鳝段粉丝。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次去成都,经当地人推荐,寻了一家名曰“红杏酒家”的餐馆就餐,当时即惊诧于他家生意之火爆,几十桌的大厅里,座无虚席,我们排了一小时的号才得以引入落座。不过菜端上来,几乎道道可口,且皆有特色,实在不冤枉等这么长时间。鳝段粉丝,正是他家三大招牌菜之一,被评为“中华名菜”。此菜做法不详述,有异于别家者,在于烹入适量的醋。成菜拈入口中细品,鳝鱼肉嫩味鲜,粉丝筋道爽滑,酸辣适中,很是开胃。
此后每到成都,只要有时间,红杏酒家是必去的,鳝段粉丝是必点的。但亦有瑕者,在于他家有点抠搜,名曰鳝段,其实是鳝丝,且切得比粉丝粗不了多少,虽多次去,每次都吃得不过瘾。
就我游历所及,印象深的,还有顺德的鳝鱼煲仔饭,咸鲜软糯,味亦上佳,可惜受限于炊具,难以在家复制。
鳝鱼煲仔饭
其实“可惜”也就是说说罢了,窃以为,最合适鳝鱼的烹制方法,还是如我家乡一般的爆炒。
每年端午前后,安顺山野间鳝鱼正肥。到菜场买回农人捅来并宰杀干净剔好骨的鳝鱼,切为寸段,码入姜丝和盐,再加几滴白酒,略为腌制。
锅置旺火,入宽油,俟油辣,放入筒筒辣椒略炒,旋即放入鳝鱼爆炒至变色,调入一勺甜面酱,再放入几片新鲜花椒叶(带果实,此时新鲜花椒亦正好上市),撒蒜苗拌匀即可。
这样炒制的鳝鱼,油亮滑爽,入口腴嫩,且微带脆意(梁实秋先生以为这是关键),再加上新鲜花椒提其鲜,甜面酱厚其味,反复咀嚼间,鳝鱼的本味慢慢生发,借用元代丹阳真人马钰写鳝鱼的词句,叫“一遍香如一遍”。
爆炒鳝鱼
上前年,一帮师友在惊涛兄家操办鸡㙡宴,我主厨,顺便炒了一大盘鳝鱼以作搭配。菜转到坐我对面的戴明贤先生面前,他轻拈一箸入口,慢嚼几下,向我抻了一个大拇指,转身就向坐在旁边的袁本良先生夫妇推荐。二老一边品尝,一边点头,我站了半天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此菜成功的关键,除了火候把握,还在于不能勾芡,一勾辄脆意全失。更关键的,是必须采用田间地头自然生长的野鳝鱼;换成人工养殖的,随你有多高的功夫,都难免粉散乏味。可惜近年来,随着安顺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菜场里面的野生鳝鱼日渐其少,往往是有心做,却买不到。
我妻子有同学潘君,体格健硕,为人敦厚。几年前,他曾热情邀约了十来个同学,举家到其位于西秀区东屯乡的屯堡老家给孩子们过“六一”儿童节。他老家风景殊佳,是日风和日丽,孩子们撒野乡间,欢乐自不待言。我亦第一次经历山地越野之惊险,亲见千年杜鹃之虬枝,实在大开眼界。更惊喜的是,下山来到就餐点,见厨房外摆了一大盆肥壮的野生鳝鱼。潘君言,这是他一大早和村邻捅来的,以作当晚的主菜。我心想,今日过得不能再完美了。
野生鳝鱼
不过爆炒鳝鱼甫上桌,我的目光便淡了下来,随便拈了几箸,不多言语。潘君心细,且知我素爱美食,遂小声问我一二。我乃直言告之,鳝鱼材质极好,调味火候把握亦可,所不该者,是庖者放了不少的薄荷。薄荷,安顺俗称狗肉香,味极辛凉,常用于烹制牛羊肉,以中和其腥味,并免上火。惟鳝鱼腥味较淡,爆炒即可去除,放入薄荷,直比梁先生说的“猛撒胡椒粉”还要抢味。潘君细品了几箸,一面点头,一面邀约来年捅到鳝鱼再聚,按我说的法子炒,或者就我自炒。
来年潘君果然又约,可惜我当日有事,没有去成。没想到的是,隔日潘君竟亲送了些活鳝来,让我弥补遗憾,使我感动不已。更没想到的是,此后至今,他年年都会捅些送来。如此高情厚谊,我实在难以回报,乃借撰此文,郑重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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