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妈妈把秫秫杆(高粱)剪小段用针线串起来教我数数。这大概算是我能记起最早的早期数学启蒙教育。而我的早期语言教育多是在妈妈哼唱的各种童谣中完成的。到四五岁我进了村小学的学前班(当时仍叫做“育红班”,取培育红色革命接班人的含义,大概也是文革的产物)正式的启蒙教育才算开始。 (一) 村小学的育红班是俊德哥的大姐我一个堂姐在负责。校长老田把她领进教室时,班里三十多个孩子叽叽喳喳炸开了锅,她站在校长身后低着头,脸上泛起一片红云。她生得实在太漂亮了,一根辫子垂在红布衫上,太阳光透过窗口打在她的红衣衫和脸上,像一尊美丽的雕像散发着光芒。老田说小家伙们要听于老师的话,不然就揪他耳朵呀!说着校长做出揪耳朵的动作,孩子们并没人害怕,大家哈哈笑起来(之前教我们的金美老师嫁到外乡去了,于老师是接替她来的)当时我已经是育红班的复读生了,因为第二年的缘故,拼音和数字自然是学过的,常被老师点名领读。于老师来了之后,我作为班长的常务工作就从领读兼变成打小报告了。有人动了黑板擦,有人推了窗户,有人打翻了垃圾篓,有人在课桌上画道道,都可以成为我打报告的理由。大概那时候老师对我这个碎嘴班长也是很无奈的。 但是我的字母e和数字2、3始终写不好,晚上回家妈妈捉住我的双手去画它们的弯,可我总是把2写成Z,把3写成歪掉的M,为此我哭了好多次。田小娟的2和3写的就特别好,老师表扬了她,她额头仰的更高了。放学后她像往常一样去我家写作业,我都不愿意理会她,她不仅没生气,还捉住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她实在是个可爱又大气的姑娘呀!她确实是聪明的,在李晓辉出现以前,她是班里唯一一个可以和我较量学习的人。只是在小学二年级时,她就退学了。她是老二,大姐美丽比她大两岁,下面两个妹妹。在那个“宁可错抓一个,不可多生一胎”的全民计生年代,她的父母和许多生不出儿子的农村家庭一样,仍在偷偷摸摸生儿子,几个女孩的教育自然是顾不上了。二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后,她就搬着板凳回家了,连祭灶前三好学生表彰会上,老师点她的名字来领奖,她都没出现。我记得那学期末的最后一篇课文是《动物过冬》:小蜜蜂小燕子小青蛙商量各自过冬的办法,最后它们约定,第二年春天还在这里相见。可是第二年春天,我再也没在校园里和她相见。 农村小学课堂是缺少体音美教育的,于老师是第一个教我们画画的人。她在自制识字卡片上画插图教我们识字,大家对她配画的动物花草很感兴趣,就在作业本上学着描画。她很高兴,就在秋天带我们到学校后面的小池塘边去收集落叶,回来比照着画叶子,再用粉笔末上色。我画完一个大大的桐叶,又画了一只椿树马蹄(椿树的羽叶柄,连接树干的部分落下来,呈马蹄形状,很好看)于老师表扬了我,夸画的很像,上色也好(大概那时候我们对一个人绘画水平的最高评价就是“像”了)于老师给了最粗简却是最好最早的美育启蒙。与其说她教会我们观察自然,用稚拙的笔记录生活,不如说她给了我们一颗敏感的心。现在我仍然保有记录自然的习惯,多源于此。“教育的最大功能是使生命产生敏感。洞彻人心者,人心生光明。”我可爱的老师们并没有先进理念作支撑,只是守在这贫瘠的土地之上,各自尽一己之力为我们播一份阳光。 (二) 我学习的自信大概建立在小学一年级,一年级的李老师,出了名的严厉,许多胆小的孩子出了学前班的门死活不愿意上一年级。其实他并不凶,只是他表情一贯严肃。他从没吼过我们,更不会像算术老师用扫帚把敲大家的手。其实我也一直怕他,他却在第一节习字课上表扬了我,夸我字写的好,又大又工整有花木兰的豪气,(我不懂花木兰是如何一种豪气,只是可惜这种效果我后来再没有写出来过) 我的习字本经常被贴在班级的表扬栏里,供郭志强李英杰田二伟几个后进生观瞻,只是这几个学渣儿实在太渣了吧,他们迫于李老师的威严,不敢撕表扬栏上的字,就躲墙角猛吼一声吓唬我。我吓得吱哇乱叫,也不敢报告老师,我实在不愿意老师发火,更怕老师敲他们手掌,虽然他没有敲过任何人。善良如我呀一颗纯真的心! 我又做了一年班长,最荣耀的权利莫过于掌管着班里的钥匙。所以村里人每天还在吃早饭时,我已经在村道上飞奔赶往学校,生怕有人比我早到。除了开门这件大事,还有一件就是我要第一个等在门口让老师帮我签名。李老师的二八大车刚停在门口大楝树下,我就跑上去递作业本,李老师开了门,端坐在桌前,拿一支蘸水笔蘸了红墨水,在瓶口抹一抹,工工整整签上我的名字。当时小学生买了新作业本,都要拿去给老师帮忙签名。小孩子不认得几个字,更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当时班里各种李红霞,田小娟,于慧杰,郭志强这些字对小孩子来说难度不小。这种情况一直到下学期,我们都能正确书写自己的名字才结束。 (三) 说到名字,其实我们私下在心中破解过所有人名字背后的隐曲。小娟的大姐叫美丽,第一个了闺女儿,取一个漂亮的寓意,到了田小娟,第二个,家里人仍是心存幻想的,取其娟秀。到了她下面两个妹妹,就分别叫x杰了,取其截止意,期望下面是男孩。我是老大,妈妈也给我一个杰字,热切渴望下面就是弟弟。无奈计划生育的国策实在严厉,妈妈几乎是迎着政府“零孩计划”的风紧年头顶风作案,偷摸生下了弟弟。我们还算幸运,好歹有自己独立的名字。大春二春三春的父母连见三个女娃,大概名字都懒得想了。也有相反的,男娃生多了也不稀罕了,大孬二孬三孬兄弟便是如此。他们妈妈想要女孩,连生三个“做祸精”(三孬妈妈的原话)也是崩溃的。现在想来大威二威兄弟估计也是这种缘故。 当然也有连生七仙女仍然工工整整各取一个漂亮名字的,那就是我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老师老于。我特别喜欢的老师,他是我的作文启蒙老师,教写作,独树一帜。春天他盘了菊花的根在花坛里,菊花叶子舒展开,他带我们观察菊花枝叶形态,教我们读菊花诗。秋天菊花开了,我们的作文课上,同学们写出类似菊花初吐的芽像奶奶花袄上的盘扣,盘扣一点点展开,像娃娃的手掌之类的句子。老于狠狠地表扬我们,并把作文推荐在校园板报上。记得他写在板报的发刊词: “时维九月,菊有黄华。慕渊明之高义,稚子执笔,丛菊两开,故园秋心。浥露掇其英,远遗世之情。” 现在看来,老于这位熟读渊明和老杜的真隐士,才是隐藏在村小学的真高手。单是这一骑绝尘的古文修养,至今看来,在我所遇见的老师中,依然无出其右者。更难得是他身陷俗世困顿,竟毫无折损的赤子之心。在他的葬礼上,老田用毛笔书写了他留下的诗文,可惜彼时我年纪尚小,仅记得这篇发刊词。 老于生前一贯严肃,对自己儿子更是格外严厉。常常见他提一根木棍怒气冲冲前面走,他儿子耷拉着脑袋随后跟。大概是七个闺女一个宝贝疙瘩,唯恐这个宝贝不学好。他给几个闺女分别取名叫淑娟,淑华,淑娜,淑芬,淑芳,淑雅,这些名字,至少现在来看,也是一个父亲用心且不落俗套的追求呀! (四) 想来农村父母,读书识字的并不多,他们能给我们的名字已经是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字眼了。我们顶着各自的名号读了几年书,却仍有种深切的自卑感在里面。四年级语文课上,老田给每个名字赋予了新的解读,才扫开我们心头久久不散的阴云。他说才智出众之人才叫杰,父母寄予你们多高的期望。娟秀——蒲松龄写鲁公女,风姿娟秀,翩然如画。班里几个叫娟的女孩眼睛笑成一条缝。教我们背诵《少年中国说》,引出郭志强郭志坚兄弟的名字。瞬间许多人很羡慕起那两个鬼头鬼脑的小混混来。三孬因此也给自己取了一个大气的名字叫于志国。 老田酷爱《聊斋志异》,在语文课上讲过《乔女》《细柳》《考城隍》皆是历尽千翻苦,且不改初衷的平凡人,传达的皆是为人立身最朴素的道理。 (五) 我对数学的兴趣源自妈妈自制的秫秫教具,却终结于我的数学启蒙老师。于老师(原谅我又是于老师,我们村于是大姓,多数人都姓于)仍然是个严厉的人,比起李老师,确是真刀真枪真严厉。讲分数,他提问一个苹果平均切三块,小明,小刚,小红各一块,小明吃了一块,这只苹果剩多少?张松国站起来说木牛了嘛(木牛河南地方方言,没有)我们都点头,嗯,木牛了,木牛了。全班都站在山墙根儿,排队一人挨了一扫帚。后来他拿来三只萝卜,用刀子切来切去,终于使我们从分数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五年级之后,我们一行五人代表学校去参加乡里奥数竞赛,除了李晓辉得了八分,我和李晓辉姐姐爱霞得了四分,余下俩人分别收获了零分。我们以为算触动了雷霆之怒,五个人战战兢兢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数学老师不但没动怒,且起身分给每人一袋南街村。我们战战兢兢捧着南街村,像捧着一口很深的陷阱不知所措。后来小升初的考试中,我们班成绩双科第一,我仍然以乡中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了初中。 哲学家雅斯贝斯说,教育最深刻的力量在于,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老田和他的伙计们拿着六十四块钱的顾命钱,却做着摇动灵魂的大事业。 这些我蒙童时代给我最好启蒙的人,远远近近,纷纷离开我的生活。就像霜降始至,菊有黄华,开开落落,却是有无尽之大美。
(全文完)
本文作者“有鱼”,现居许昌,目前已发表了76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有鱼”关注Ta。
本网页内容旨在传播知识,若有侵权等问题请及时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处理。E-MAIL:dandanxi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