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中重现由饮食定格的历史人物

在小说中重现由饮食定格的历史

“一个好厨师的味蕾,必然会有着独特的记忆。”在长篇新作《燕食记》中,葛亮的目光由江南与中原南下,来到岭南大地,开启了一场有关饮食的历史“寻根”之旅。聚焦岭南地区久负盛名的双蓉月饼的制艺传承线索,叶凤池、荣贻生、陈五举师徒三代的身世浮沉也随着故事讲述而揭开。从般若庵、太史第到同钦楼、十八行,地点迁移,人事更迭,葛亮笔下岭南近百年的历史却离不开“吃”这一字。饮食穿越了阶层,上至士绅,下至平民,各有各的欣喜与滋味。

《燕食记》着力书写了那些已铭刻在岭南文化记忆中的饮食。小说的目光对准后厨,沿着食材的选用、烹制的秘法,对精妙的饮食文化进行了解密式的书写,也对世人不甚了解、几近失传的饮食技艺与工序,完成了想象性的再现。小说多次书写在般若庵与太史府第举办的盛宴,单是菜名便显其不俗:鹤舞白川、熔金煮玉、太史蛇羹、鼎湖上素……而葛亮对岭南美食的熟稔更是令人咂舌,一日三餐如何就位,不同节日有何讲究,连食物硬软的细节也都谙熟于心,“压席的是红焖山瑞,太史的牙口不好,就舍了冬笋用广肚同焖”。这是《燕食记》的趣味所在,悠久绵长的文化传统在日常三餐中隐隐浮现,人间烟火也就形成了揭开历史的契机。

饮食关乎人情事理,《燕食记》也借饮食展开了一个完整而丰富的人的世界。荣贻生与五举师徒坚韧而朴直,司徒云重机敏而灵动,向锡堃于戏痴情,戴凤行果决而有内劲,即使是书中一晃而过的人物形象,也各有生气与思想——同钦楼的聂师傅惊讶于五举从不偷师,“故意在他眼前,将包虾饺的速度放慢,五举依然故我”,于是“心里忽而莫名失落”;太史第的来婶恃宠而骄,背后却也有着对亡子无法释怀的情感;南天居的袁师傅对荣贻生处处照顾,一句“你还有师父呢”,温热动人。人物形象与食物产生了印象叠合,数十个人物在岭南饮食文化结构的连结之下,相互碰撞,激荡出世情百态。

世事变迁,命运叵测,人物也各有内心的隐痛与伤损。战争对荣贻生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无论与云重分别的不舍和担忧、行伍路上的遭遇,还是战后得知慧生在轰炸中丧生的悲痛,时代带来的创口几乎无法愈合;妻子凤行的死则构成了五举无法言说的悲痛,“原来是尖锐的疼痛,就是在心尖上疼,痛不欲生。现在这疼渐渐地钝了。他便也不再抗拒,由着它去。也就成了日常,朝夕与他问候。”在疼痛化为日常的情境里,《燕食记》不时荡漾起的微妙温情、人与人之间形成的羁绊显得格外重要:荣贻生与云重的情愫暗藏和释放,五举与露露属于孤独者的心灵共鸣……艰难时刻的相互慰藉短暂地消磨了疼痛,那些冲突、紧张、遗憾与错过在时间的冲刷下逐渐淡去。如何与自己、与命运和解?或许正像叶七与荣贻生反复提到的,打好莲蓉至关重要的,其实是那一个“熬”字。人生如庖馔,需要沉心等待,需要时间的浸润、磨洗,最终才能香溢四方。

我们都记得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在他那里,一口蛋糕配上一口茶,记忆便如海水般缓缓升涨。“攀缘着那味道,竭力要跟着它来到我眼前。然而它在一个那么遥远、那么混沌的地方挣扎,我只能勉强瞥见融入模糊的光色漩涡之中的那道淡薄的反光。”视觉只是记忆的冰山一角,形象微茫,而饮食却赋予了个体重新寻回、定格逝去时光的契机。葛亮显然重视饮食的感官记忆功能,它可以瞬时连通历史现场,短暂却直击内心,一段历史由此定格。

但要在小说中重现由饮食定格的历史,必须提供相应的语言。正如黄子平所言,“必须从语言开始来提供故事的‘在场感’。‘语言’和‘故事’在历史时空上的相契不隔,洵非易事。”《燕食记》的语言准确而考究,长句如滚水般沸腾,短句像是溅出的水花,字里行间流露着典雅气息。那些在瞬间释放人物生命力的句子令人印象深刻。荣师傅成功制作“鸳鸯”月饼后,葛亮写道:“他并没有十分享受同钦楼重新成为了香港饮食界的焦点。他心中的快意,来自一个守业者在落潮时的有惊无险。”荣贻生内心的浮沉感喟,跃然纸上。慧生在太史第内为府内老少施展自己的厨艺时,“她看周围的人变得好起来,有一种将自己的技艺,放在了阳光下的舒坦”,温和性情一目了然。而向锡堃唱到《灯街拾翠》“科科落第居人下,处处长赊酒饭茶。问何日文章有价”处,唱出才子的跌宕人生。如伊格尔顿所言,“文学不只关注语言的实际运用,更强调语言带给读者的感受。它提醒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其实是多么丰美的媒介。”《燕食记》的故事得以在百年历史中穿梭往返,得力于葛亮适宜的腔调,他的语言熨帖而克制,不仅拾起那些由饮食连通的历史与人事,同样由此寻回了中国精深的语言传统。

通过有关历史的讲述,“我”的学者与小说家身份使故事在沉浸与抽离间不断转换,形成平衡。“我”也常会在故事中适时出现,有时将叙述拉回现实,有时则以考据资料补充历史。月傅与般若素斋的故事便源于搜罗的民间野史,太史公其人性情的书写有资料作辅,甚而在描绘香港上世纪70年代风月场时援引数据,说明其消费之高。葛亮似乎不介意表明他的历史叙事中的想象成分,他曾指出自己是在“想象”而非“重现”历史。的确,由资料重建的历史现场中埋藏着种种断裂与空白,正是在这些历史的断裂处,葛亮以他绵密精细的历史想象力,赋予了那些在现代城市中逐渐消逝的礼制、仪式、文化与生活以重绽光芒的机会。(郑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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