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记性好的翰林院大儒,必然记得当年名动天下的韩攸宁,世人谓之“惊世之才”。三岁能诗,七岁作文,十四岁时便写出《洛林赋》,十七岁于晋国朝会同众大臣辩论,仅凭一人之才便堵住了悠悠之口……
可在这波云诡异的京城危机四伏,变化万千的永远是人的命运,今日你风光无限,明日可能就是阶下狱囚。
这样天之骄女的一个人,自命清高不屑与众人为伍的一个人,在一场朝堂政变中沦为玩弄权术的朝臣,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
可那又如何,依旧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恨不得扎根于此百年难以撼动,着实可笑,若是我,宁愿远走,也不愿待在那如血海泥沼的地方。
我从国宗修习回京,已是五年后的事情。
我应父皇昭告进宫觐见,正是八月秋桂蟹肥,菊黄时。
行宫外我见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人,父皇亲自昭封的韩太傅,诏敕多出其手者,朝中唯一之巾帼,人人谄媚之对象,手握权势之滔天。
她用近乎冷漠的眼神瞧着我,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朱唇轻启唤我“五殿下”——我却只觉得天崩地陷毫无真实之感。
“攸宁,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忍着心口的钝痛,一开口却是满盘皆输。
“哦,”她秀眉轻挑,眸中冷光毕现,“不管殿下知道了什么,那都已经过去了,还望殿下可以向前看,切莫沉溺。”
她说罢转身大步流星离去,我站在原地瞧着那背影单薄又艰难,陌生又仿若带了千军万马奔袭,我看不懂究竟哪个是她,又或者,哪个都不是她。
许是见着韩攸宁的缘故,夜半我竟梦到了当年的繁花怒马的锦绣年华。
教导皇子公主的先生是翰林院的大儒,学堂就设在翰林院内。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面对一群锦衣玉食顽皮捣蛋的小孩,自是精力有限,免不了常自唉声叹气。
而我就是那文可提笔画乌龟武可下水捉小鱼的纨绔头头,每每见着我,先生那摇摇欲坠的几根黑发便有了自发美白的风险。
可那又如何,我就是我,我是皇子中不一样的焰火,俗称“窜天猴”。
而她自幼聪慧破格进的学堂,因着冷清的性子时常一人独来独往面若冰霜,只有脸皮厚如城墙的我喜欢天天围着她打转——年幼的我喜爱新鲜玩意儿,彼时相较于我那些个冥顽不灵的兄长,她确实特别。
因着那一点点因缘际会,她一次次挽救我的手掌免于先生的戒尺。学堂里的学子大多讨厌她一副老成做派,但不包括我。
我想,那时候端庄聪慧的韩攸宁应该是不讨厌我的。
直到我因为打伤自己兄弟被父皇一怒之下罚我连着三天跪于太和殿前,一开始没晒着日光倒也勉强好过,日头一毒而我一直水米未进便有些撑不住了,膝盖以下毫无知觉,内衫已尽数被汗液浸泡,眼皮摇摇欲坠。
一旁的宦官瞧着我这副恹恹的模样直上火,在一旁好言相劝让我去跟父皇和兄长道歉,偏执如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执拗着不低头。
直到衣着盛装的韩攸宁出现在我面前,我终于撑不住倒在了滚烫的青石板上,昏昏睡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是她经由父亲上传奏折,对于我打伤自家兄弟与众人相辩于翰林院,并以一己之力将众人堵得哑口无言,父皇这才将我的刑罚作罢。
经此一役,也彻底改变了我的性格,不再盲目厮混,我希望我是一个明理知趣的人,而不是同我打伤的兄弟一样枉顾人性,于是开始端端正正拿起了书认真做起了读书人,而她则变成了我身边的引路灯。
年岁稍长,她学成便离开了翰林院,而我则去了大晋国宗修习,这一走就是好几年。
02
如今再见面,却道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翌日,我从宫中回到府内,便差人去请吏部的御史傅谨言前来府中赴宴。
傅谨言,人如其名,谨言慎行。是我在国宗时的好友,他修习较早先我一步离开国宗,名门之后科考入仕,怀揣报国志向投身朝堂。
二人把酒言欢至深夜,说着朝堂,也说着忠义,父皇这几年声色犬马劳民伤财,身边诸多事宜都是韩攸宁操持,太子之位空悬多年未果,早已成了扎在每个皇子心上的一根刺。
我倒是无所谓,只想做个逍遥散仙,可每每想起那双张清冷艳丽的眉眼,心中都有化不开的水渍。
反倒是傅谨言说起韩攸宁,口中尽是不屑与恨意。我明白他一心向往的朝堂是清明神圣的,可牵扯利益与权力的党派之争,怎么可能会干净?只会是污浊不堪,腐肉丛生。
而这肮脏泥泞中的幕后推手,少不了高高在上搅弄风云的韩攸宁。
这让傅谨言嗤之以鼻,更让我郁结丛生。
自那日筵席过后,再见傅谨言,是在大理寺的天牢中。罪名是勾结西南王,结党谋私。
我身份敏感,向父皇递上私请探望的奏折,这个时候隐秘的见面显然不合时宜,便索性搬到台面上。未至午后便得到了批示,只是那字迹看得我心神恍惚不宁。
天牢里,她只给了我一刻钟的时间,我对她说了一句:“韩攸宁,你可还记得那年梨花树下你我的誓言?”
她离开的身形只是微微一顿,便闲庭信步地朝着天牢最深处的黑暗中走去,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后来,因为证据不足,傅谨言无罪释放,只是从那日起,宁折不弯的他,开始慢慢变得沉默,吃了些苦头,也算长了些教训,这便是如今的朝堂,如今的京城。
再后来,便是几番党派之争针锋相对,为避免祸及池鱼,也为了远离无妄欲念,我称病闭门不出亦不见客。当时时值寒冬,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从府中的临云阁望去,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不久,便到了我避无可避的年底宫宴,以及避无可避的指婚。
父皇问起时,我下意识地望向了韩攸宁的方向,她只是垂眸饮酒,白皙的脸庞爬上了一丝嫣红,美得惊心动魄。
但我知道,什么都变了,她如今的身份,轻易沾染不得,否则就是个谋逆的下场。何其可笑,我想要的向来由不得我自己选择,人也是,命也是。
第二年开春,林家协同其党派众大臣上奏弹劾韩攸宁受贿一事,言辞间皆是上位者若带起这歪风邪气,便是在亡国之根基。
可不知为何,这场事最后不了了之。
倒是三月后,林家买卖官爵之事被揭发,引得朝堂一阵哗然,韩攸宁趁热打铁,将林氏党羽趁机一并铲除,或降职或流放或为奴。
我知道她恨林相,毕竟当年韩家家变,有他一份大大的功劳,不共戴天的仇恨自然会改变一个人的初衷,不管那人之前有多清明。
是夜,我随傅谨言在琳琅坊喝酒,再次见到了一身雪色衣袍袖口处用蓝银线绣着重瓣白梨的韩攸宁,趁着交恶已久的两人未起冲突,我急忙唤来小厮将醉酒的傅谨言送回府。
“多谢。”她眸子似月如霜,有氤氲的雾气,只一句我便知她所为何事。
“他是罪有应得,对不起,当年没帮上你,希望现在不算太晚。”
“不晚,刚刚好,只是以后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私下不要再见面了。”
“好。”
短短数句,中间是五年缺失的时光,也是我弥补不尽的遗憾。
03
后来,变故接连而至,让人措手不及。我的几个兄长接连被翻出为非作歹之事,这让本就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火上浇油,父皇将所有受牵连的人都分发至封地,现如今京中只剩下我同三位皇兄以及还未婚配的小公主。
我知道,我也逃不过,她现在杀红了眼,韩家满门旁支嫡系尽数覆灭在几年前,无外乎是朝堂伙同蛮夷的陷害,父皇的听信谗言。
韩家家大,历来辅佐君上却也为君忌惮,故有韩家嫡系只能留存一脉,旁支一概不得入朝为官之旨意,这是保护,也是困境。
可最终还是逃不过权力贪欲之人的杀戮。
同年五月,我被派遣至江南驻守商道,保一方平安——这已经算是手下留情格外开恩了。
我离京那日,她前来相送,站在我身旁的谨言一语不发双拳紧握,额上青筋直跳——他在压抑冲上前去掐死韩攸宁的冲动,被我一手拦住。
“韩太傅,后会有期。”
“五殿下,一路平安。”
我坐在马车上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她身后偌大的皇城仿佛一只巨兽,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渺小如蝼蚁,却可以撼动这巍峨皇城。
权柄,利益,仇恨,皆为虚妄。
大晋建国数百年,头一次由女子把持朝政,后世这史书着墨如何,全看她自己的结局,不过我知道她并不在乎。
只是我没想到结局来得如此之快。
近年底,西北蛮夷进犯,父皇想要亲自率兵出征,韩太傅一同前往。我接到消息时正窝在暖炉旁煨茶,手一抖茶水悉数倒在了玄青色的衣袍上,皮连着肉灼烧一般的疼——我猜不透她这一步究竟意欲何为,但又放心不下,只得交代好事宜匆匆赶往西北。
天上满月,云落无星,大雪将霖邑河凝结成厚实的冰面,我赶到时父皇已身受重伤,虽有国君坐镇士气大振,但是冰雪天气作战并非我军擅长。
安顿好父皇我便去寻韩攸宁,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面前的女子立于寒风呼啸的洞口,冷若冰霜的眸子第一次有了水渍,我从未如此心慌过,她望向我的眸子晦暗无光恍若干涸殆尽的枯井,那一刻我便知道她大约是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攸宁,我陪你,我陪你好不好?”
“宴清,我从未忘记我们的誓言。”
“我知道,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我眼角的泪还未来得及落下就凝结,口中的雾气让眼前人变得模糊起来。
还未来得及拉住她的手,脖子后方传来一阵疼痛,晕眩感侵袭全身,黑暗便将我完全覆盖。
那一仗,蛮夷连同我军大部分将士深埋雪山深处,那个单薄的身躯用炸药独自炸开了一条新的生路——也是她的死路。
04
来年开春,我的三皇兄继任皇位,父皇自那雪山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御医诊断为慢性中毒之状,没多久便薨了。而我承袭了西北的封地,打算用一生守着她用性命换来的疆土。
我临出发前夜,进宫同皇兄拜别,也从他口中,知晓了全部真相。
“惊世之才”韩攸宁,深陷泥潭依旧保持着一颗赤诚清明的心。她深知现如今的朝堂早已如腐肉肮脏不堪,只有剃肉剜骨才能重塑新的骨肉。她揽下一身黑暗,却想给天下百姓以光明。
父皇不惑之年心仁却昏庸,可做仁君却做不了好帝王。唯有铁血手腕肃清朝纲方可挽救天下黎民于水火。她如今站在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等一辈辈贤良的位置,只有她站稳了立住了,才能给那些忠义之臣庇护。
借由代父皇批阅奏折铲除贪官异己,安插人手于六部防患必然之需,同忠谏做戏是为逼出腐败官僚,将众皇子调离皇城只为远离朝堂接下来的腥风血雨,剿灭蛮夷也是为当年韩家报仇……
一步一步接近权欲的巅峰依旧保持着那颗赤忱之心。
最后,一个皇帝的覆灭,便是另一个朝堂的新生。
她太累了,心血耗尽,死生杀戮,却不敢背着弑君的名头入韩家宗祠,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只将忠骨戍西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做到了,我们迎来了开明盛世,而她却只能背负一身骂名。
偌大的朝堂最后要靠一个弱女子来颠覆,实在是可笑。
“宴清,她允我皇位的最后要求是,保你平安顺遂。”
文 /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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